● 憶周聯華牧師 (三)
今年夏天特別熱,褥暑還沒過去,但周爸已經走了……。
八月六日下午,周爸在陽明山華興帶完一週的婦女祈禱會同工退修會,開著他的雷諾小紅車,帶著一位同工下山,心臟病發,手握著方向盤,倒在駕駛座上。
那晚,夏忠堅牧師發文:「走得乾脆,走得瀟灑,正是周氏風格!」
周爸走了,走得既榮耀又滿有恩典。結束婦女祈禱會同工退修會的服事就走了,完成事奉回天家多麼榮耀;愛自己開車,在陽明山下坡路奔馳中自己停好車,趴在方向盤上就走了,充滿恩典,從此不會再收到超速罰單了!
周爸走了,走得漂亮,只是讓我們無比懷念……
周爸走了,然而,在我心中、在我生命裡,周爸永遠沒有走……。
夏牧師所寫的周爸,正是我們熟悉的周爸,像是我自己寫的,但自己又寫不出這麼好。
多少年了,大家都稱周聯華牧師為周爸,從早期懷恩堂的學生們開始這麼叫,從一屆一屆的學生助道會,到社青助道會、到同工;從懷恩堂內到懷恩堂外,周牧師成為大家的周爸。
最正統的發音是「周拔」,廣東腔的,因為早期懷恩堂的學生,多數都是香港僑生,周爸稱他們是講孫中山先生式的國語。教友邵旦明和周爸同是上海人,他的小女兒,從襁褓時就成為周爸的好朋友。三歲時,她參加娃娃詩班,有一次在大堂主日獻詩,坐在詩班席上。隔版高,小娃娃看不到坐在講員座上的周爸,掂起腳想爬過隔版,直說要找「亞梭把拔」(「耶穌爸爸」的上海話發音),周爸聽了好窩心,小娃娃把他看做耶穌了。
是的,周爸是耶穌爸爸,是講耶穌的爸爸,也是像耶穌的爸爸。
我心中的周爸,第一個形象,就是講耶穌的爸爸。
我在大學畢業後準備考研究所的期間,無意間走進懷恩堂,還是由高樂民等宣教士蓋的老教堂。正值壯年的周牧師負責每週主日證道,我卻不識泰山,竟沒聽過當時已經家喻戶曉的周聯華牧師(因為周牧師主持蔣公追思禮拜及領葛理翰佈道會時,我的世界只有大專聯考),當時懷恩堂做禮拜就近千人,每條長凳至少要擠七個人,每一次做禮拜,怎麼牧師的信息都針對我?回想起來,當然是聖靈的奇妙工作,但也是透過周牧師的講道,他將這道說得明白易懂,把耶穌講得躍然紙上。就在周牧師那篇「主尋迷羊」的講道後,在「一百隻羊有九十九…」呼召詩歌裡,在淚水潰堤間,我走向台前決志了。
周爸講的道是全備的真理,不只說人仁愛聽的道。決志信主後的我,很認真的聽主的話,也很用功的唸研究所、預備法官律師考試。然而神卻刻意在這事上磨練我,在一次又沒考上的放榜日主日,失落到谷底滿腹委屈的我,勉強自己去做禮拜,要看上帝怎麼對我說。打開週報,周牧師證道主題:「雖然…我卻」,經文:哈巴谷書3:17-18,我又潰堤了,聖經裡怎麼有這樣話,主阿,我順服。
深入接觸才認出,周爸是像耶穌的爸爸,是身體力行的真門徒。
在現今教會的流行下,周爸顯得「另類」。即使他聖經那麼熟,又是聖經學者、翻譯者,他從不把「宗教術語」或感謝主等掛在口上,甚至很少聽他說見證或得了什麼感動之類的話。然而近距離接觸周爸,才深刻體會他至真真正正耶穌的門徒,身體力行耶穌的教訓,裡外合一,人前人後一致,甚至堅持信念而踽踽獨行。
我雖然是聽了周牧師的道而決志信主,也是在懷恩堂由周牧師施浸。然而在開頭幾年,都不敢靠近周牧師,他不只身材高大,形象也高大,是把耶穌講活了的周牧師,以致心裡敬畏不已,主日崇拜後見他在門口與離去的會友握手,都想盡辦法繞道而行。後來,張姐(張傳琳)帶吳瑞香和我在週三禱告會前查經,並參加禱告會,有機會近距離的觀察周爸。
張姐是周牧師的學生,當時教會除牧師外唯一的傳道,是周爸很親的同工。瑞香是我們恩友助道會的會長,能幹外向,和我一樣崇敬周爸。每次周牧師來領禱告會(周牧師當時已是眾教會的周牧師,忙得不可開交,不是每次都來),張姐就央他會後聊聊,瑞香就接口求周爸講故事。只要周爸看時間許可,走到樂民館後面的長凳坐下,我們就知道今天有好聽的故事了。
瑞香很會問周爸,從他身上挖寶,而我總是在一旁默默地很仔細地聽著。從周爸說的故事中,漸漸增加對他的認識。知道他出生上海一個富裕大家庭,有複雜的人際關係,以致他從小學會很細膩的觀察人性,他是母親的獨子,集寵愛於一身,卻也能同時得三個媽媽的愛和倚重。他看到大家庭裡的爭吵與算計,定意一生不與人爭吵不用心計,他做到了。張姐每每有委屈,和周牧師訴苦,周爸總選擇退,說:「傳琳,沒關係,我們讓。」
周牧師最愛說抗戰期間,他擔任上海市學生主席,以話劇社掩飾地下情治工作,及以一個大四學生帶領全校師生,教學儀器,遷徙到大後方的英勇故事。周爸津津道來,他帶領全校師生、經歷廣西、貴州的轟炸、洪水等。有一次餓到沒東西吃時,他餓著肚子爬山涉水,去和山區原住民交涉,買了整船飯和整隻豬,沿江運下,餵飽餓壞了的師生。我和瑞香聽得佩服不已。
還有他的求學故事,如何從一位信主前只從事學生運動,從不唸書的他,到信主後奉獻為主所用,立志做一個為上帝讀書的人。他的苦讀故事,比任何一篇青年勵志的故事都精彩,他的「第五十一名學生」自述在Louisville美南浸信會神學院,如何苦讀,爭取限額五十人的希臘文大師班讀書的故事,以及為能早一點拿到學位學成服事,選擇直攻博士,每天只睡兩三小時(還是分段睡)的故事,我們聽了只有讚嘆,再讚嘆。周牧師讀書專心認真的習慣,一直持續到老。他專心到一個地步,不是不察覺有人經過,就是會被經過的人嚇一跳。
周牧師認為傳道人的使命,就是把上帝的道傳揚出來,因此非常重視講道。他寫的「講道法」成為神學院必讀的教科書,後來又出版「新編講道法」簡體字本,在大陸也成為神學教育的經典。周牧師在現在的懷恩堂獻堂時,在講台上刻下 「為此而活」四個字,可見他對講道重視的心志,一位真正為主而活,為主讀書,治學,講道,翻譯聖經,全力以赴,全心跟隨耶穌的耶穌爸爸。
就在今天主日清晨禱告會,美玉帶我們讀「牧師 – 公眾神學家:重拾失去異象」一書,書中提到:「今天,有許多牧師將自己主要視為輔導、領袖、和激勵者。但這種做法往往是以犧牲牧師在神學職分為主要工作為代價。牧師最重要的是作將神傳給人的神學家,教會需要能將神的話語處境化的牧師,幫助會眾用神學去思考他們生活的各方面。」
讀至此,與會會友莫不聯想到周牧師,及能得到他的以上帝的道,飽足餵養的福氣而感恩。
周牧師的道深入淺出,言簡意賅,沒有聖經背景知識的人都能聽懂。但是,若要和周牧師談基督教著作,還得有些基礎才能對得上話。初信主時,讀荒漠甘泉比讀聖經來得有感動,而周爸卻說他沒讀過。 漸漸從讀靈修書得到收穫,但大多時候向周爸提起,他仍說沒讀過,心中納悶卻不敢問。直到後來,開始從神學思潮及神學名著中受益時,這才得到周爸的回應與對話。從潘霍華,保羅田立克,祈克果,到馬丁布伯的I and Thou,Rudolf Otto的 The Idea of the Holy,及現代的Moltmann的 The Theology of Hope。這才明白,原來是層次不同,也慶幸除了聽他的道,讀他的書外,能在周爸的晚年,在神學思潮及信仰與文化上,向他請益。周爸真是一個讀書人,一位聖經學者。
周爸律己甚嚴,出名的守時、規律嚴謹,然而對人卻是寬厚、慷慨、而周到。他出手大方,常請學生們吃飯,買禮物送給所有同工和他們的孩子,家人,心思細膩到一個不漏。最感動的是,他常默默支持清寒學生讀書,到了晚年,我們看他奉獻大筆金錢給學校、神學院,設教學研究基金。前兩年還奉獻給懷恩堂陳景容教授的馬賽克耶穌壁畫,陳教授不忍收他的錢,只取了比十年前還低的工本費,但也近兩百萬元之譜,對一生從未置產,離世時,只有少許存款的周爸,他慷慨的程度,超過大多數人。
周爸的規律嚴謹和勤勉,也展現在他在世界展望會的服事上。當他在當台灣世界展望會董事長,及世界展望會國際董事時,常常要長途飛行,到非洲訪視,到美國開會等,他都是坐經濟艙。人高過一米八的他,總要求一個靠走道的位子,可以把長腳斜放。最驚人的是,以他的年紀,在這樣狹小空間中長途飛行,竟然在大多數飛行時間,是打開他的電腦工作(他老人家七十歲開始學電腦、打倉頡輸入法,佩服、佩服)投入的程度如在平地。有一次,身旁一位旅客十分驚訝,好奇冒昧問他是從事什麼行業的。
周牧師雖然一生謙和,不與人爭,但對於大是大非,公平正義的堅持,選擇與受苦、受壓制者同哀哭,在在都看到耶穌的身影。在他75歲出版的「周聯華回憶錄」的封面腰帶,印著:「宮廷牧師,我是黑名單?!」
如果只能說一件傳道生涯中做得最有意義的事,我的回答是主持「二二八平安禮拜」,那天的「二二八平安禮拜」,周爸是用台語證道。他用羅馬字拼音,苦練了一個禮拜,他說不必問我的台語證道如何?「意思」到了。
周爸是像耶穌的爸爸,是好牧人,也為真理而挺身,是耶穌的真門徒。
這樣的耶穌爸爸,會不會讓人覺得遙不可及、或不食人間煙火?不會,周爸不只有人味,更有品味。
西方以「文藝復興人」(renaissance man, 或拉丁文homo universalis)來形容一個博學多聞的通才,在藝術、音樂、科學各領域都表現出色的人,如達文西就是其中佼佼者。認識周爸的人,除了驚訝他是這麼沒架子,和藹可親,也驚訝於他的多才多藝,博學多聞,像是一位文藝復興人。
周爸寫得一手好書法,國學底子後學就不必比了。因家學淵源,對京劇、對話劇都有修養,也看金庸小說。喜歡古典音樂,對美學更有天生銳利的審美觀,特別喜歡現代抽象畫作。他常說人名記不得,但穿什麼衣服,過目不忘。
周爸穿起長袍馬掛,就像一介儒生。但他也很「洋派」,在十里洋場長大的周爸,知道所有時髦的東西,當年還教我們如何用刀叉學餐桌禮儀。他打領結,帥得不得了,不是那做好戴上去的結,是自己打上去的活結,周爸可以不看鏡子就打得好漂亮。還有,他自己也燒得一手好菜,餐巾、裝筷子的紙套,信手拈來,還會摺出小兔子、小馬,小紙人等。
這些在在都塑造了周牧師的事奉風格,作學生工作的本事。
他的人文素養及中英文造詣,造就他的講道修辭。他的戲劇修養及美學的品味,使他對崇拜的進行,程序的安排、禱告、詩歌與講道的關連,講台與會眾互動等,都有獨到的看法和堅持。
周牧師風格的崇拜,是莊重而簡潔、古典而大器的。而對講道人的衣著,周爸也十分注意是否合宜。隨各節期場合,特別是復活節及領主餐,強調要打素色領帶等等。
周爸自許一生作青年工作,或許這和他年輕時,在上海就是活躍的青年領袖有關。他知道用年輕人的話溝通,一流的童軍結繩技巧,讓青少年們甘拜下風,摺紙本事則增添遊戲趣味。當然,這些只是破冰,他以理想挑戰年輕人,辦各樣深度講座激發他們。每年由他親自帶領學生的綠島短宣隊,更是周爸的招牌。
文藝復興人在現今世界,好像已漸漸式微了,難以再現。
我們這群恩光的姊妹們,何其有幸,在周爸的晚年,能和他建立像家人一樣的關係,在他跟前受教。就如伶芳所說:「別人都知道周牧師,但我們是真正和周牧師像家人般的相處,我們是一群有福的人」。
伶芳、傳訓夫婦之於周爸,就像路加醫生之於保羅。他們不只屬靈上跟隨周爸,也照顧周爸的健康。周爸在台灣沒有親人,感謝神為他預備了這對有醫護專業,愛主愛人的夫婦在身邊。伶芳是周爸看病掛號、簽署文件的家屬代表,傳訓從振興外科主任,到現在外科部長職位上,為周爸健康照顧得盡心盡力。
還有和周爸關係,有如馬大馬利亞拉撒路之於耶穌的大原、蓉芬一家。大原一家好愛周爸,周爸也愛他們夫婦,三位美麗善良的女兒,及現在增添的兩位可愛的外孫女。為周爸晚年加添了天倫之樂。蓉芬慷慨好客,燒得一手好菜,除了我們每月一次查經固定在她家,蓉芬也常藉慶生、週年,節慶等各樣名目請客,一定要有周爸在。每當蓉芬像馬大一樣忙進忙出時,我們恩光姊妹就像馬利亞一樣,享受在周爸跟前,聽故事受教的福氣。
而我更是有福,能和周牧師在展望會一同服事了這麼多年,效法他對世界貧童、戰火飢荒下流離失所的孩子和家庭的憐憫與關懷,學習他周延細膩的處事原則,關於在展望會和周牧師學習的經驗,太豐富了,將以另文記述。
印象中的周爸,總有用不完的精力,和過目不忘的本事,年紀比人長卻處處顯年輕。也是好奇寶寶,對新鮮事接受度極高,有一顆開放寬容的心。他過70歲生日、80歲生日、甚至90歲生日,都沒有老態。然而當他過了95歲生日後,我們漸漸發現周爸不如從前了。好在有傳訓、伶芳,和大原、蓉芬這兩對夫婦,像兒女一樣照顧著周爸。當然,不能漏掉更盡心的費姐(費宗清)。
周爸是這麼周到體貼,總是想到周遭的人。他的離世雖然突然,但冥冥中,好像把周遭每一件事情都做好了,和他親近的人都招呼了才走。
回顧他過世前幾週:7月16參加維中臨恩的退休音樂會,20號和臨恩一家及日晴季虹吃飯,還打著漂亮領結來,26日和我們開主任牧師遴選禱告會準備會並餐敘、30-31日參加展望會飢餓三十(他從第一屆到今年27屆全程參與全程飢餓),31日他在凱歌堂主持最後一次主日崇拜,為蓉芬第二位孫女滿月舉行奉獻禮,接著就帶祈禱會一週退修會到8月 6日結束下山,才歸天家。
對許多人來說,周爸走了卻好像沒走,對我們像家人般的姊妹們更是如此;太多的回憶、太多的經歷裡都有周爸;生命成長的歷程裡,更是周爸,他是我們永遠的周爸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