● 台灣外科醫界的最佳捕手
台灣醫界肝臟手術的權威,醫治重症病患經驗豐富,國內肝臟手術相關論文發表數目最多,高達百餘篇。這是哪一位醫師?一般讀者可能聽都沒聽過,網路上更搜尋不到任何相關報導資料。但他的名字,可是台灣中生代醫師聽到都會肅然起敬的,他是 吳誠中 醫師。
學生時代從沒想過要當醫生的吳誠中,在就讀新竹中學期間數理成績優異,還曾拿過台灣數學競試的全國第三名,但二年級時化學老師許漢章告訴他:「你還是不要念理學院,念醫學院比較好。」許老師以前是在日式教育之下長大的,他認為念理科如果沒有出國拿到頂尖學位,只是當個老師的話將會很辛苦。後來,吳誠中的父親也這麼認為,父命不可違,吳誠中就跑去念了醫學院。但卻和台大醫學院擦身而過,考進了高雄醫學院。
問到進入醫學院後是否開始對醫學慢慢產生興趣,吳誠中笑著說:「我一年級都在鬼混,那時候還想再重考台大醫學院。結果第二年去考,好像差了0.5分,我就跑去申請成績複查,想說說不定運氣好,在哪個地方撈一分就過關,結果當然還是維持原分數。」後來乖乖待在高雄,吳誠中說自己一直「鬼混」到畢業:「以前我在學校很不喜歡上課,老實說老師教得很少,都要靠自己念,他們只是挑出一些重點跟你講一講,其他就這樣過去了。我自己後來在當老師,實在不敢這樣誤人子弟。臨床做久了,回頭過來看基礎醫學,上起課來就非常生動。我不曉得以前的老師,好像都做基礎,他們沒有臨床經驗,教起來非常枯燥,天天就是在背,背到頭痛得要命,可是不背又不行。我在教現在年輕的醫生們,直接把它應用到臨床,再放回去基礎醫學,就很容易記,不用死背,他們就比較有興趣。我在陽明上課,最喜歡遲到早退,可是我每年都拿到最優秀教師獎。」
畢業前,吳誠中選擇到具規模的台北榮總實習,而不像其他大部分的同學一樣留在高醫附屬醫院。「實習的時候,我對每一科都有興趣。因為我知道有些科,你這個月輪到哪一科,可能就是你這輩子最後一次接觸,以後就沒有了。所以我是到每一科都是能學多少儘量學。如果去每一科都很熟的話,你的底盤就很大。科跟科中間,很多東西都有相關,因為人不是只有兩個眼睛,也不是只有一個心臟、只有一個肝臟,人是有肝臟有眼睛,合在一起才算一個人。分科分得細,像骨科只看到骨頭,問題是骨頭外面還有肉還有皮,還有神經和其他一大堆東西。如果沒有什麼都會的話,要深入專精一個科別就很難。我個人是抱持著這種態度,到每一科都深入去學他們的精華。」
吳誠中也沒想過最終會走上外科一途。前往台北實習之前,待在高雄想準備美國的醫師執照考試,反而拼命在念內科相關的書。「到七年級在北榮當實習醫師,我在外科發現外科好像比較乾脆一點,肚子一打開什麼都看得到,不用在那邊推測東推測西,好像比較好。」當時胸腔外科的黃敏雄醫師說:「阿中,退伍後來做外科!」民國68年退伍,當時北榮為了在台中成立分院而擴大編制,吳誠中便申請進入了台北榮總外科部。北榮台中分院在民國71年正式成立,「一開始沒有人要去台中,我想去那邊開天闢地,就跟著他們一起去。我當兵的時候是傘兵,習慣這裡跑那裡跑,把東西全部塞進背包裡揹了就走,所以從台北到台中也是這樣。」後來吳誠中受到劉自嘉主任邀請進到一般外科,沒想到一做就做到現在。
榮總系統的醫院每年都會讓各科推薦人選到國外去當觀察員,大概二、三年的主治醫師都會出國進修一年左右,在自己的專科領域發展。甫成立的北榮台中分院,因為一般外科的人手不多,任主治醫師的吳誠中身兼兼任總醫師,直到第四年主治醫師都尚未出國進修。「最後我想說不出國也不行,在臨床上遇到一些問題,在國內就像井底之蛙,想不出什麼特別的東西,萬一我的老師不懂我就不懂,那很糟糕。跟我同期的人,大部分都往歐美跑,我想說要不然我去日本看看,國防醫學院、榮民總醫院這邊會去日本的很少很少。」彼時日本胃癌權威西滿正教授正好來台演講,他是日本第一個做胃癌淋巴結清除的梶谷鐶醫師的得意門生,時任胃癌研究會(現日本胃癌學會)會長。吳誠中便拜託了許書劍教授幫忙寫封推薦函,希望能到胃癌研究會跟著西滿正學習。
「西滿正教授喜歡吃鰻魚,許教授叫我帶一隻新鮮的鰻魚到日本去。我去日本的那一天是(民國)77年7月7號,夏天正熱,如果鰻魚壞掉就完蛋了。剛好我叔叔他會冰凍的方法,有一個特別的裝置,把乾冰放在鰻魚上面隔溫,我就帶著那條鰻魚上飛機。過海關的時候,因為西滿正在日本很出名,所以那一包鰻魚也就過關了,不然那個生的東西還得了。另外還帶了朱玖瑩先生寫的對聯,西滿正很喜歡收中國的東西,他當寶一樣一直吊在家裡。」
在日本進修期間,即使獲得西滿正教授的傾心,但因為沒有日本的醫師執照,吳誠中沒辦法直接接觸病人,只能在一旁觀看,跟著教授查房,學習病理和標本處理。「我還會講一點日本話,還可以跟他們上刀,其他老外羨慕得要死。晚上我就留在醫院跟他們鬼混,不是跟護士鬼混,是鬼混那些病人的狀況,跟著值班醫生到病房去看病人的變化,問他們病人發生了什麼事,寫成筆記帶回來。那本筆記本現在還在,已經三十幾年了。」
為了對抗語言文化方面的隔閡,除了通過必備的日文檢定,吳誠中更費心去深入日本的歷史。「為什麼要這樣?因為我要跟他們的護士小姐及年輕醫師溝通在一起,要不然教授簡單講一講,細節怎麼樣你也不知道啊!我學這些的好處是,當我到日本病房去,我可以跟住院醫師在一起生活,看到他們的處事的細節,怎麼樣照顧病人,看不懂我就問他們,把那一套整個學過來。」
「有時候早上比較沒有跟我相關的刀,我就坐電車去附近慶應大學醫學院的圖書館。從外面看起來一點都不起眼,可是裡面內容起眼到極點。很多很多書,包括中文、越南文、日文,尤其是醫學相關的書,我在那邊如獲至寶。沒事我就跑到那裡去念,裡面又很舒服,夏天熱的話有冷氣吹,冬天有暖氣,好舒服,他又開放給外人進去。我會講幾句日本話,他們就以為我是那個附設醫院的醫生。」
「圖書館裡面有影印機,印一張A4好像40塊日幣,一篇文章大概就一餐飯了耶!」當時吳誠中因申請到武田獎學金,每個月在東京有23萬日幣的生活費,但扣除房租之後其實所剩不多。「後來我想想,乾脆直接把它翻譯成中文抄起來帶回來,一方面剛好增進日文的閱讀速度,一方面就省了這些錢。我是用這樣最土的方法,可是滿有效的,你抄起來翻譯起來以後,就到你腦子裡面去。」
「我發現日本人很多早就在做的東西,等到用英文發表已經是十年後的事了。我們不能在他們發表以後,才在這邊跟著他們做,必須要在發表以前就跟著他們做,回來再稍微改良一下,說不定做得比他更好,我是這樣想。日本人有一個好處,很會抄襲人家,那我們再抄襲他更省。」
吳誠中長期在胃癌病房「鬼混」觀察之下發現,日本早期胃癌的數目很多,這點和台灣的狀況相當不同,台灣相較之下早期胃癌的數量少。因此為期一年的留日進修,吳誠中不甘於只學習胃癌手術的處理。在因緣際會之下吳誠中認識了肝臟外科的幕內雅敏,想起幕內教授也曾到台灣演講過,當時看到以前認為不能開的刀,居然開得如此漂亮,令吳誠中十分讚嘆。隨後經西滿正教授的同意,下半年吳誠中便轉到國立癌中心跟著幕內教授學習肝臟移植手術。「早期台灣的外科其實相當克難,肝臟外科中林天祐醫師設計出林氏肝鉗已經很不簡單了。我在日本就是學林天祐沒做到的那些,把那一套帶回台灣發展,慢慢累積經驗。」
結束日本進修,吳誠中回到台灣時,因北榮台中分院仍在起步狀態,病人數並不多。「沒有病人我就跑去腸胃科病房,每個病人病歷、CT(電腦斷層掃描圖)都調出來看。有些病人的狀況可以開刀,可是我以前不知道怎麼開,我一個一個溝通,就直接說服病人,開始開這一類手術。那時台灣還沒有人作困難的肝切除,我做下去成績還可以,後來就越開越大膽。」有一次,長庚醫院一般外科陳敏夫主任說:「阿中,什麼刀你不敢開?」吳誠中笑答:「我哪裡有那麼會開!一個人開不起來,要一個團隊才可以開得起來,你只有兩隻手而已,一堆人才有辦法。各科的醫生和護理人員大家一起幫忙,才能把病人照顧到好,不是單打獨鬥的事。」
回想起剛從日本回來時,希望廣泛運用所學,說服同仁一起採用日式醫術,並不如想像中的那麼簡單,「很多東西他們(同僚)認為是不能開的,以為開下去會很慘,但是沒有那麼慘,他們真的很多東西嚇了一跳。」為了改變人們的看法,吳誠中選擇用無限的耐心去面對。「教他們會這段時間,我就要花很多時間。不是只有教醫生,還要教護士、教工友,連外面的警衛都要教,在警衛隊那邊開槓的計程車司機也要教。整個團隊大家才會和諧,我只要使個臉色,他們就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。手術時也不能自己從頭做到尾,最後是累死你自己,底下的人也不喜歡跟你一起開,因為他們學不到什麼東西。以前美國職棒大聯盟賽揚獎(Cy Young Award)的投手,一年要投三百多局,今天投,第二天第三天還是你投。現在不一樣了,有救援、先發,中間還有中繼投手。以前是一個當英雄,現在不行了,要贏一定是全隊才可以。」
在台灣的醫師大多接受美國醫學出身,譬如國防醫學院系統,就是完全的美國醫學教育。然而,曾赴日進修的醫師數量其實也不少,其中回到台灣後能夠將所學真正發揮影響的卻少之又少,能堅持日本外科術式者微乎其微。這點差異所顯現的不只是表面上的技術有別,更是各種文化(美國文化、日本文化、台灣文化、醫界文化)層層交疊後所導致的結果。
「最大的差別在美國是用電腦,日本是靠人工。像日本很早就會做飛機,可是他們做不出波音、空中巴士那麼大的飛機,雖然早就在做小飛機了。美國就大,希望用一個原則下去適用;日本不一樣,他們喜歡玩像棒球的小球戰術,靠犧牲打一分一分拿,美國是一個全壘打就四分五分。可是在某些場合,必須得用小球戰術,一個病例一個病例慢慢討論,日本人喜歡這樣,那時候我已經看出這一點。我為什麼跟我同事不一樣,他們都跑美國,回來也是用那一套。但是東方人不適合,必須一個病例一個病例累積起來,才有辦法積少成多。而台灣甚至比日本還小,那怎麼辦?就把他們的東西移植過來,可是不能全部移植,因為我們這邊受到美式教育影響很大,要兩個想辦法融合在一起。我在中榮是用這招,也是一樣小球戰術,一個病例一個病例查得完全透徹以後才下手。可是同事還是美式,所以要想辦法跟他們調和。」
不只是同科的同事,各科之間都必須達到互相支援的平衡。「要跟每一科都很harmony,每個人來拜託你你就接受,得到他們信任,以後拜託他們就很好拜託。像以前心臟外科的一位醫師,老婆要生產了他不敢回去看。我那時候是主任,就幫他揹BB Call,跟他說待個一天兩天再回來。後來,我病人心臟有問題要拜託他,二話不說他直接幫你弄得好好的。這就是以前累積下來的功德,所以我在榮總從來不得罪人。你說我像榮總的王金平,我承認,可是該堅持的我還是會堅持,不能說自己compromise太多,但是可以軟的地方我絕對很軟。如果你都公事公辦,天天吵架就很慘。反正最後結果是病人好就好,也不是為了我自己。病人好了以後,我一發現這全世界沒有人寫過,那我就來寫論文,這樣就很容易被人家接受。」
「調和的辦法就是你要下苦功。他們可以一天睡八個小時,你只能睡兩個小時,沒辦法。其實我不是完全接受日本醫學,我是不得不這麼做,不然沒有發展。你要跟港大、跟UCLA、跟哈佛比怎麼比?就要打這種小球戰術。你看大聯盟就知道,日本的棒球都是打小球戰術,一個上去就犧牲打到二壘,有機會就回來,沒辦法就下一次;美國人是大棒一直打,給你三振也沒關係。我當學生也玩棒球,被三振的時候覺得很慚愧,至少要打到球,不能不打到球。我想我在台灣不能學美國,台灣沒有那個本錢,北榮可能還有經費,有人捐贈可以做研究,他們可以找一堆人來幫忙。但中榮沒有,我找誰啊,只有慢慢積少成多。」
後來北榮台中分部升格為中榮,並成為中部地區唯一的公家醫學中心,因而必須收治其他醫學中心不願意收的病人、會花很多錢的病人、不容易治療的病人。「我只有自己把他(病例)吃下來,要不然就只有往台大、北榮、長庚、三總送,那不好。我在這裡就把他弄好,不弄好再轉大概也弄不好。我那時候在當一般外科主任的時候,我就跟他們下面的人講,這邊治不好,轉到哪裡去也治不好,一定要有這個信念才行。病人還沒有過世以前,很多事情不能隨便放棄。如果自己好像覺得沒辦法,可以再請教別人。太早就說沒機會,也有點怪怪的。」
吳誠中在民國83年接任一般外科科主任,這個位子一待就是二十多年。當時中榮一般外科除了吳誠中以外,只有葉大成和林敏哲(後任中山醫學大學附設醫院器官移植中心主任)兩位醫師,人手嚴重不足。「又要開大刀,又要寫paper,很多由他院轉來的病人,那很累的。後來我想了一個方法,直接教一般外科病房的護士們,每個禮拜二中午我就叫他們來上課。那時候護理部主任尹裕君,為了這個事,還特別找他們護士來上課,有護理學分。結果整個醫院的護士們都跑來聽課,我教了大概一年,結果每一個聽課的護士都成為NSP等級(專科護理師)。若每一個護士都是NSP的話,病人的品質就增加了。怎麼置放引流管、管水放在哪裡、胃管放在哪裡、引流管引流哪裡,我都教得很熟。最後她們熟悉到,我晚上只要問他們有沒有事,他們就會跟我講哪個病人引流怪怪的。經驗多了以後,我可以知道哪個病人會有事,這樣省很多時間。」
日本外科醫學會每年都在櫻花開的時候舉辦,吳誠中總是不會缺席,也藉由這個機會和幕內教授碰面。「有一次幕內教授問我:『你們台灣來這裡進修的那麼多人,怎麼只有你一直在問問題,別人怎麼不問問題?』我說可能是因為我資質駑鈍,他就叫我要寫paper。我回去就開始寫,拜託他幫我修正,改一改投到外國的期刊。」結果吳誠中第一次投稿就被退,剛開始很是失望,但後來在幕內教授的提點協助下,文章成功刊登於《癌症研究與臨床腫瘤學雜誌》(Japanese Journal of Clinical Oncology,JJCO)。
後續幕內教授又鼓勵吳誠中投稿到歐美幾份權威期刊,例如:《外科年鑑》(Annals of Surgery,ANN SURG)、《美國醫學會雜誌》(The Journal of the American Medical Association,JAMA)、《美國外科醫師協會期刊》(Journal of the American College of Surgeons,JACS),或《英國外科雜誌》(British Journal of Surgery,BJS)等等。幕內教授告訴吳誠中:「你是在日本學的,可是你發表東西要投到美國、英國去,不能在日本投。」日本人也知道在日本醫學界內沒有什麼發展的可能,所以他們就轉向國外,希望能對世界的醫學有所貢獻。「往國外去一個好處是,日本的東西外國人覺得非常稀奇,他們認為理論上做不到,可是為什麼(日本)做得到。其實他們(西方人)也做得到,但他們比較喜歡全壘打。」
往後吳誠中一有任何研究發現,尤其是特別成功的「絕症」案例,便著手寫論文投稿,將個人經驗分享給全世界的醫學期刊讀者。「很多人因為這種病例就上報紙、上電視,但上報紙有一個壞處,當記者誤會了你的意思,印出來了、電視放出來以後,就沒辦法改了。他可能誤會了你的意思,報出來跟你想要講的不一樣,這下子誤導民眾不好。人家以為你是權威,被誤解的內容被當成圭臬在信奉,那很慘。所以我當了二十年一般外科主任,從來沒上過報紙。但我們寫論文不一樣,論文要發表以前,要一改再改,萬無一失了雜誌才會印出來。那些東西後來我都弄成論文,投到國外去,所以國外的人認得我的不少,台灣人認得我的不多。」
吳誠中於2019年退休,卸下了幾十年一般外科科主任的重擔。回想起在中榮的生活,吳誠中說道:「幾乎是沒有日夜,隨叫隨到。我的呼叫機BB Call是24小時開著,逼逼逼響了,就要找電話打。不像當兵當排長的時候,有一個通信兵揹著拐拐(無線電)跟著你在那邊跑。」退休前幾年曾被時任中榮院長的雷永耀教授要求接任外科部主任,但吳誠中因為健康問題而推辭了。「我那時候真的很累,撐這麼大的科連二十年,又要開那麼大的刀。每次開院務會議的時候,我就打瞌睡,但是一般外科有事的時候我馬上就醒過來。」吳誠中感嘆:「外科醫師還比較早死,真的,比平常人早死。我還沒退休以前,從來沒有像現在這麼好過,當主任隨時緊張得要死,收治的病人都很麻煩,你又不能推給別人,只好自己吃下來。我大概差不多有十幾年,連續晚上只睡兩三個小時。怎麼辦,只好找時間睡覺,比方說一台刀跟一台刀中間打個盹,在火車上沒有位子坐,站著我也可以睡覺。」
「最近這幾年年輕的不太願意做外科醫師,以前內外婦兒是四大科,大家搶著要做,現在內外婦兒四大科加上急診,五大皆空。又有八八工時的制度,年輕人陪著你開刀,開到五點半要下班了,我們得找值班的人來替代,不然刀開不下來,也是很麻煩。我們以前不是這樣,這台刀沒有看到完、不知道最後的結果,感覺很可惜,一定要想辦法開到完,結束的時候可能晚上一兩點,有什麼關係。將來會怎麼辦我不知道,現在我手腳已經不太能動,只動嘴巴。」
退休後的吳誠中如往常對名利權勢完全不感興趣,一心掛記的只有「傳承」二字。「我這輩子當醫生當了四十幾年,也算安全下莊,沒有說做出對不起人的事。現在看門診,第一個是希望經驗能夠傳下去,但我不收病人,因為我一收case一定拚了老命直到痊癒。以前中國習慣(技術)只傳給自己兒子不傳外人,最後好像變成獨門絕活。但是有些年輕人照著我講的話在做,還算是在繼承這個事情。我現在禮拜三到振興幫他們上課,也是希望除了在中榮之外,多連結幾個地方比較好。這種事沒有什麼好藏私的,我希望儘量把我的觀念傳下去。」
「不過,科學在進步真的是嚇死人,尤其這幾十年的進步,就像幾十年前根本沒想到拐拐會變成一個手機。退過來想,可能現在很多病被認為是絕症,再過十年二十年,可能就不是絕症,再過五十年可能那些病都沒有了。再過五十年,是不是還需要外科醫師?不知道。機器人手臂將來會不會完全取代外科醫師,我真的不知道。目前是沒辦法,有些需要人的感覺、觸覺那些手術,不能叫機器人做,機器人沒有觸覺,目前還沒有辦法完全取代。將來會不會我不知道,可能再三十年、五十年會,但我是看不到了,我都67歲了。」
回顧整個行醫生涯,吳誠中開玩笑說:「還好當初沒有進台大醫學系,如果進去了今天大概不會坐在這裡,可能做到R2、R3(第二、三年住院醫師)就被踢掉了。」
「外科醫師要懂內科醫師懂的東西,又要做一些內科醫師不會的東西。外科是以開刀為主沒有錯,但是不是只會開刀,在判斷很多東西,其實跟內科醫師完全一樣。如果學問不夠,病人發生事情就很麻煩。而且還會被告,雖然不一定會成立,但是上法院的壓力大,所以通常生命都不會太長。」
「一般外科就是最普通的外科,那就剛好什麼科都會碰到,什麼時候會碰到不知道,很多事情可以從其他地方引申過來。像總膽管其實跟男生的尿道很類似,一個是泌尿外科在處理,一個是一般外科,但很多東西都可以互相運用。可是現在泌尿外科的就一直當泌尿外科,都沒有出來外面接觸其他環境,所以不曉得這些事。我是每一科都去過,所以我常常這一科拿來用那一科,那個拿來這裡用。是非成敗轉頭空,什麼東西不要太執著,可以變就趕快變。可是人再怎麼變還是人,不會變成猴子,其實孫悟空看起來像人,他還是猴子,定律就是不能變。所以我常常講,有些東西人家規定這樣就一定要這樣,那有些東西不一定非要這樣,可以變一下,窮則變變則通,山不轉路轉,路不轉人轉。一樣,我們在開刀的時候,不能變的不能變,變了會死人,可是有些東西這樣不行要趕快變,不變也會死人。其實我們人生也是這個樣子,有時候碰到挫折去想一想,是非成敗轉頭空,那個挫折只是一時的,時間過去就過了。」
對棒球狂熱的吳誠中,在訪談過程中分享了好幾場國內外經典賽事的緊張戰況。聽完了他的故事,感覺吳誠中醫師就有如棒球場上的捕手,不怎麼顯眼,但沒了他又絕對不行。從第一局蹲到最後一球,他看著好球、壞球、一支支安打、一個個失誤。等到球賽結束,站起來抖一抖身子,轉身回到休息區。可能贏了球賽,他並不是那個拿下致勝分的關鍵,不過,他或許才是整場比賽的最佳球員。